食即是色，色不是空
广风月谈 顾思齐专栏
钱钟书《管锥编》的性质，简单说来就是一部比较语文学的例证汇编。一般多强调其古今中西无所不包，其实它还有一个容易忽略的特点，即雅俗兼容。
第一册有一则，由《诗经·周南·汝坟》入手，讨论以饮食比喻性爱的修辞，可算俗的个案：“‘未见君子，惄如调饥’；《笺》：‘调，朝也。ad_dst = 0; document.write("");ad_dst = ad_dst+1;……如朝饥之思食。’按以饮食喻男女，以甘喻匹，犹巴尔扎克谓爱情与饥饿类似也。《楚辞·天问》言禹通于塗山女云：‘闵妃匹合，厥身是继，胡维嗜不同味，而快朝饱？’以‘快朝饱’喻‘匹合’，正如以‘朝饥’喻‘未见’之‘惄’。曹植《洛神赋》：‘华容婀娜，令我忘餐’；沈约《六忆诗》：‘忆来时……相看常不足，相见乃忘饥’；马令《南唐书·女宪传》载李后主作《昭惠周后诔》：‘实曰能容，壮心是醉；信美堪餐，朝饥是慰’；小说中常云：‘秀色可餐’，‘恨不能一口水吞了他’，均此意也。西方诗文中亦为常言；费尔巴哈始稍加以理，危坐庄论‘爱情乃心与口之啖噬’，欲探析意蕴，而实未能远逾词人之舞文弄笔耳。”
不过，其实这并非钱氏的独特之见；早在三十年代，闻一多的《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》即已指出，《诗经》中《周南·汝坟》“未见君子，惄如调饥”、《曹风·候人》“婉兮娈兮，季女斯饥”、《楚辞·天问》“闵妃匹合，厥身是继，胡维嗜欲同味，而快鼂（朝）饱”，皆是借口腹之欲喻指云雨之欢；“其实称男女大欲不遂为‘朝饥’，或简称‘饥’，是古代的成语。……既以‘饥’或‘朝饥’代表情欲未遂，则说到遂欲的行为，他们所用的术语，自然是对‘饥’言之则曰‘食’，对‘朝饥’言之则曰‘朝食’了……屈原用‘朝食’二字，意指通淫，则《诗》中‘朝食’的意义可以类推了。”
可见，闻一多在前，已探讨了同一问题，且亦举《诗经·汝坟》、《楚辞·天问》为证，则钱钟书似有暗袭旧说之嫌。钱氏有可能读过闻氏那篇相当有名的论文，或因为不屑于引证现代人物（这是整部《管锥编》的倾向），故隐其出处；又或者他对闻氏之说仅余些许印象，以后误为己出，也不足为奇（像刘心武甚至将宋代黄庭坚的名句“江湖夜雨十年灯”也当成自己的创作）。
闻一多考辨琐细，但以秦汉以前文献为限；钱钟书下及明清通俗小说，旁及近世西方文学，但仍以书面文献为限。其实这一课题，书本之外，野蛮民族、市井小民的材料尚多。
法国人类学家列维·斯特劳斯的《野性的思维》，在讨论婚姻制度与饮食禁忌的关系时，就指出性爱与饮食的类比是世界性现象：“……在相当多的语言中，二者甚至以同样的词语表示。在约卢巴人中，‘吃’和‘结婚’用一个动词来表示，其一般意义是‘赢得、获得’；法文中相应的动词‘消费’（consommet）既用于婚姻又用于饮食。在约克角半岛的可可亚奥人的语言中，库塔库塔(kutakuta)既指乱伦又指同类相食，这是性交与饮食消费的最极端形式。……我们可以引德尔图良和圣约翰·克里索斯托的名言为证而无需离题太远或牵扯其他异国礼俗。前者说过：‘饕餮为淫乱之门。’后者则说：‘节食为贞洁之始。’这一类把饮食与性相互比较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。……”
以食喻色，是以一种生理欲望比拟另一种生理欲望，以一种形而下形容另一种形而下，不失小市民语言的生猛风格，因而始终是当代汉语的日常修辞。而由斯特劳斯的介绍可知，这不仅仅是中国特色，也绝非文明人的专利，乃是源远流长的语言小花招。说来说去，还是钱钟书在《谈艺录》自序所引的那句古语说得好———“东海西海，心理攸同。”
（顾思齐专栏作者）